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拓跋焘亦步亦趋地跟过来,匆忙间还不忘拭掉脸上的泪痕。谢兰修面对窗户曲肱侧躺着,轻轻地哼着民歌:「四顾何茫茫,东风摇百草……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?」
拓跋焘给她唱得心寒,站在她身后凝望许久,突然解下足下的靴子,上塌和她并头躺着。上方是千疮百孔的梁与椽,窗外清风徐来,身边人那熟悉的气息也被裹挟着传入他的鼻中。
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么虚弱过,浑身抽干了一般,想哭,可竟然不好意思哭出来,憋在心里的那股伤楚,酿得满腔的无名乱窜的疼痛。他终于忍不住了,伸手掐住了她的胳膊,恨恨道:「你疯了么?!」
谢兰修蓦地转过头来,那双眼睛毫无惧怕地直视着他,俄而笑道:「庄子鼓盆而歌,我小时候读《南华》怎么都想不明白。现在突然懂了,果然是未历这样一番事情,除不了自己的心障。」她见拓跋焘又生狐疑之色,倒也不惧他,念道:「『其始而本无生,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,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,今又变而之死,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』我们从无处来,又变归于无处,『无』才是顺应天道。说得多好!」
拓跋焘没有听懂,谢兰修很耐心似的逐句给他解释,最末道:「我但想着,阿析是你我情爱的结晶,从无处来,历劫难而去,了了前世的业障。就譬如我们之间,曾经爱欲纠缠,如今才终于无爱无欲,便可以如风如影。佛狸,你素来所向披靡,今后更是再无挂碍,是天下帝君之大成者。恭喜!贺喜!」
她说得很真挚,一刀一刀用最淡漠的言辞剜他的心。拓跋焘馁然的神色越发浓重,咬着牙还是遏制不住嘴角的抽搐。谢兰修弯着唇角,也弯着眉眼,但只有她自己晓得,她的牙齿也在打战,互相叩击的声音传到自己耳畔,恍若擂鼓鸣金一般。
「请教,」拓跋焘终于坦然下来,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眼,问道,「天下母子至性,你如何反而能够偃然安寝?这不像以往的你。」
谢兰修凝视着面前人的眸子,心绪竟然也平静了下来,他们第一次,这样不必虚伪地相对,没有等级的限制,也没有恩宠与讨好丶畏惧和爱,只像两个问道之人,在彼此叩问玄理。她说:「我当然难过!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,骨肉血脉自此都与他相连。他不知我是母亲,对我也不好,可是我但凡看到他,便觉得自己的生命分了一部分在他身上,我的血液在他身上奔涌。要我为他做一切,哪怕没有丁点回报,我也义无反顾。」
她平静地泪下,平静地微笑:「可他毕竟不是我。我可以为他做一切实则都是我的私心,都是对他的捆缚;如今,他选择了自己的路。」她的泪越发汹涌,却伸出手擦掉了拓跋焘脸上的泪痕:「佛狸,他选的……我们无力左右……我只能想,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,因为两者相权,他更倾向于弃世。『欲免为形者,莫如弃世。弃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。』……」
她喃喃的,颠倒可又无比清晰地向拓跋焘解释道家的「弃世」:千帆历尽,终于找到让一颗心平静下来的方式,身为太子,无法摆脱身边纷扰的一切,苦与乐丶悲与哀,皆是无法摆脱的业障。只有寻找心神的正平无累,才能获得自我的救赎。
拓跋焘在她如疯似癫,偏又无比通透的言语中突然大放悲声,他埋首在她的胸怀里,粗糙的葛衣磨着他湿润的脸颊,他哭得痛快淋漓,浑身颤抖,仿佛压抑了太久,今日终于找到了宣泄口。谢兰修怜悯他,一如怜悯太子拓跋晃和她自己,轻轻抚着他的头发。
两个人都不知在何时,倦极而眠。再醒来时,天上星辰闪烁。拓跋焘茫然起身,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,回头见谢兰修亦是和衣而卧,便伸手抖开被子盖在她身上。谢兰修的眼睛旋即睁开,定定地看着他,而他,微微一笑,什么都没有说。
拓跋焘到门外,他的亲卫正伸直了脖子在偷偷张望。拓跋焘轻喝道:「干什么?」又说:「太晚了,朕不走了。」他看了看四下里,没有看到宗爱,刚刚还显得平静的瞳仁忽然紧缩了一下,但也没有说什么,转身又回了房间里。这次酣然入睡,毫无窒碍。
大早,谢兰修听着他窸窸窣窣,轻轻起身穿衣,然后,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枕边,就默默离去了。谢兰修再听不到他的动静时,睁眼望了望枕边,是一串烧焦了一半的手串,奇楠木性软,在烈火中已经烤软了部分,珠粒不大圆润,甜辛木脂香中,带着淡淡的焦味。上面还隐约可以看见所刻的佛经恰好串成了一句话:「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」。她的眼泪,此时才倾泻而下。
仍在冷宫的谢兰修,很快听说了两件朝中大事:
拓跋焘深悼太子拓跋晃,亲自为他做诔文,朝臣润色后在明堂宣读时,惊讶地发现,他们那个坚忍残暴的皇帝,浑身战栗,两行泪下都没有抬手擦拭。
「太子聪慧天成,尽孝尽忠,朕原本一心教导,愿身下此位,传于贤德储君。不意太子不幸,奄忽殒亡,朕念及太子从幼至今的一颦一笑,只觉人生如梦,悲恸厥心!」他任凭泪珠一颗一颗挂在下颌边,眼前恍然出现谢兰修刚刚生下他时,自己悄悄掉包,在贺佳缡的宫中抱着儿子喜爱不够的时光。
「太子赐谥曰『景穆』,愿他魂而有灵,显昭令德。」他低了低头,紧接着又说第二件大事,「本月起,将年号『太平真君』改元为『正平』。」他没有多解释新年号的意义,在高高御座上垂首看着下面衮衮诸公,孑然间宛然遗世独立:「钦此。」
作者有话要说: 妈的,这章玩的是玄学!ε(罒ω罒)з
装逼遭雷劈……请砸砖……
本来想明天加更一章表示弥补,结果……看《冰与火之歌》去了,啊啊啊……抱歉!
O(≥口≤)O
☆丶今日种种
冯清歌再见到拓跋焘时,感觉他的暴躁脾气似乎好转了许多,只是举手投足较以往迟滞些。晚上,拓跋焘躺在美人身边,却毫无心动的样子,冯清歌其实很怕侍奉他,倒也少有的乐得自在。
她几乎困得快睡着了,突然听见枕边人说:「我杀你的阿兄,你是不是很恨我?」
冯清歌迷迷糊糊中吓醒了过来,不过头脑还是犯迷糊,讷讷地许久才陪笑道:「冯朗自干国法,咎由自取,妾怎么敢恨陛下?」
拓跋焘背过身子,好一会儿才瓮瓮地说:「你怕我是不是?不愿意说实话!」
冯清歌早就惊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,见他这么说,压根不敢答话。可拓跋焘却似乎香香地睡着了。第二天早上,拓跋焘睁眼时便见到冯清歌一直瞪圆着的双眼,里头红丝密布。拓跋焘笑道:「怎么?竟一夜没有睡?」
冯清歌见他和善,才带着些委屈点头道:「是的。妾不敢欺瞒陛下,只是怕陛下生气……」
拓跋焘想了想才续上了之前的话,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脸:「你们都怕我怕成这样?」他蓦然想起谢兰修曾经说过的「爱与惧」的话,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酸楚,手爱抚得尤其温柔,说:「你这个小丫头啊!不用那么在意我的话了,你服侍我这么多年,我怎么会为这样一句话而罪你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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