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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人年长于我,向梅某行礼真是要折煞在下。这身模样生来如此,错认在所难免。梅某只是一时惊异,并未往心里去。夫人也不必拘于这凡俗礼节。梅沉酒趁机接过话茬,压下心中的不耐看向周识冷静道:辛苦周大人准备,在下受命前来与外使交涉,不知外使被安排于何处?
怨不得宁泽不愿通达传令,周府上下能凭这般咋呼的模样安于关城一隅,恐怕他也在暗中出了不少气力。再借职务之便敲打周识一番,教他行事镇静再合适不过。
自自家夫人临至眼前便没得空闲说上句话的周识见到梅沉酒,心底惴惴的大石终于落下。这位公子虽然看着年纪轻,周身的气质却清贵非凡,加之谈吐得体,举止洒脱随和,竟不像朝中权臣所出,倒像是经由显贵的隐者教导。
外使暂在凌云堂歇息,先已送去果点,还有一刻钟即到会面的时辰。
梅沉酒闻言释下一口气,正打算再问凌云堂的所在,目光却不经意瞥动,忽得停在远处。不知名的小堂匿在庭内几株长势稀松的矮树之后,由着窗开四户,哪怕天光不佳也能敞亮起来。可让她注意的并非只有朴质的雅堂,而是支窗望向他们这处的人。
毫无章法的歪曲枝干映在窗上,好似锐利的锋刃划破薄纸,狰狞异常。祁扇端坐于堂内,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添几分诡谲的美感。
梅沉酒收回视线,颔首向中年人道:既然外使已至,便不好多作怠慢。在下先行一步。言毕即迈步前去凌云堂,留下一干人在原地不明所以。
刚提袍跨过门槛,仿若泠泉的声音就适时响起,梅公子,又见面了。
梅沉酒飞快扫他一眼,俨然不是先前时候的那身装束,唯有那枚玉佩被牢牢系在原处。她拱手行礼,走至祁扇对侧落座,祁大人。身上解下的大氅随意搭在椅背,梅沉酒伸手去探跟前烧得正旺的炉火,紧接着问道:大人的同僚
劳烦梅公子挂心,前来南邑商谈的确只有我一人。
漫不经心的语气让梅沉酒不自觉拧了拧眉,虽说因宁泽所嘱,她也设想过与祁扇单独对峙的境况。但祁扇身为北梁外使孤身前来,到底是北梁未将南邑放在眼里;还是那位贺帝太信任祁扇,觉着凭他一人也能将风波全部摆平。
梅沉酒收回被烘得发红的手,难得摆出副轻慢的态度道:祁大人位高权重,就算独自前来也无可厚非。在下只是佩服大人胸怀宽广,接见我这等无名小卒也能心平气和。
她敢这样出言,实是仗着与祁扇有过几面之缘来试探他。在外人看来,梅沉酒不过顶着南邑御史中丞嫡子的身份,既未入仕,即便有几分才气也无须放在眼里。北梁外使若真想让此事尽快拍案,就当与有权有势的角色相谈。祁扇如此波澜不惊,反教人看不出他打得是什么算盘。
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,堂门叩响的那刻又都默契地移开了眼。侍从鱼贯而入,将茶具在两人中央一一排开。
梅公子能得中常侍左大人的赏识,便已不在常人之列,怎么这般妄自菲薄?祁扇滴水不漏地将话堵了回来。
梅沉酒自知无法再细问,并不往心里去。待跪在壶前倾水的侍女也都退下,她才接着开口:不知祁大人煮茶时可有什么讲究,若是喜茱萸桃仁或姜片香叶,在下也可开口向周大人讨要一二,绝不会委屈了大人。
炉火暖热,一壶水滚得极快。梅沉酒拿起叠好的方帕揭开腾着热气的陶盖,紧接着把提前准备的毛尖下入水中,执勺不住翻搅。
祁扇专注着人的动作片刻,俯身取过她紧捏的壶盖置在一旁。梅沉酒微颤眼睫,不曾从壶上移开眼。
指尖相接时的冰冷触感让祁扇有一瞬的迟疑,他轻捻食指,细细擦过上侧的软肉后淡笑道:梅公子又有何喜好?我出身定州,偶尔也陪同家中兄弟姊妹同去踏青玩赏,常听闻定州贵女好于茶中混入干果,说是煮时清香四溢,饮后唇齿生津。更有甚者去茶留果,再佐新鲜花泥或年前干花,煮后亦有别样滋味。
祁大人见闻广,对这些女子间的闲雅之乐也了如指掌。可在下是个俗人,没什么另外的讲究,不过是煮沸后喝点无滋无味的茶汤罢了。祁扇兜兜转转,还是趁她落单时问出了口。梅沉酒抿了抿唇,正色搬出说辞,俗话说事不过三,大人既真心想讨个说法,在下又怎会拒绝。
使着方巾拭去木勺上的茶水,梅沉酒垂眼将它倒扣回木簋中,先前燕公子所言句句属实,在下确有一位长姐,只是她身弱多病,鲜少出门。说来不怕大人笑话,幼时家中仆役为长姐煎药,常要耗上好几个时辰。而药汤色比赭褐,闻之腥臭,所以每每见她面不改色地将药喝下,便觉得这样厉害的人物恐怕连病痛也无法耐她如何。
可惜事与愿违,她与母亲在几年前夜里一同离世。父亲宽慰,说是两人上路也好做伴。长姐生前,家中曾有朋友造访,说是在下与她容貌极为相仿,便约好待她的病再好上些,就请人来府上画像。只是这一等,便没有了结果微不可察的叹息响起,梅沉酒蹙起的眉又舒展,望向祁扇道:白鹭洲时大人说梅某貌若女子,想来与长姐还留有几分相似只是这般得了慰藉,又怎么好在先前的情况下向大人尽数托出呢。
梅沉酒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,压睫掩去眼底的寒意。此番说辞被她翻来覆去述过多次,并无纰漏可拣,假使祁扇当真疑心到了极点,他也无法从一个死人身上寻找答案。故事向来是编撰的才温馨喜人。梅沉酒攥紧了手,撇开心下的自嘲等待回应。
祁扇笑意愈深,微眯的双眼潋滟且迷离,嘴上却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,梅公子看来是个烹茶的好手。
即便梅沉酒对祁扇这副状似无感的听戏态度略有不满,但她见人已对此事失了兴致,反倒窃喜着忙不迭接上他的话,在下对这门学问研究不深,只是自己煮茶多年,倒也有几分想法。她已重新执回木勺,伸手择选佐料时发了难。犹豫间,脑中忽得忆起不多日前银霜强硬塞来的那碗发涩的茶粥,手腕就不听使唤地停滞在半空。
检素不获展,厌厌竟良月。祁扇喟叹般望着人念出一句,然后抬臂拿过盛着干菊的瓷碗,示意梅沉酒拣下几朵,我与公子喜好一致。但周大人备茶辛苦,若我什么都不添,倒显得我拂了他的面子。
拂了面子这种话被祁扇讲出来,倒衬得没有什么真心。梅沉酒面上不显嫌恶,低头给人看茶时扬唇道:祁大人竟对这些闲诗感兴趣。精于算计的人吟咏散漫的诗文,怎么听都觉得别扭。
看来梅公子祁扇接过人递来的茶,轻轻呼气后微抿了一口,对我颇有微词。
梅沉酒刚拿起灼烫的陶碗,闻言有片刻的踟躇。并非是因为祁扇觉察到她对他存有厌烦的心思,只是单觉得这般喜欢虚与委蛇的人,竟也能如此果断且不留情面地出言。思及此,她只淡笑瞧着祁扇没有作答。
一刻钟已过,该谈正事了。祁扇的指节轻叩木案,他起身将那被风吹得大开的窗户拢紧,接着从不远处的矮桌的镇尺下取来几张黄纸,递予梅沉酒。待重新坐回原位,才幽幽道:梅公子不若跟我说说,我北梁的人南邑要如何作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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